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蟠虺（huǐ）紋是春秋戰(zhàn)國時期青銅器和玉器上常見的一種裝飾紋樣?！膀场痹诠糯话阒甘孜灿锌诘男∩撸秶Z》中便有“為虺弗摧，為蛇將若何？”的記述，三國時期史學家韋昭注“虺，小蛇”。而“蟠”則是對“虺”的形容，即屈曲、盤繞、交疊之意。簡單來說，蟠虺紋是指兩條或兩條以上的小蛇相互蟠繞，構成單元且重復出現(xiàn)的紋樣。作為青銅時代“更新期”的流行樣式，蟠虺紋以其簡潔的造型和豐富的表現(xiàn)形式展現(xiàn)出春秋戰(zhàn)國時期紋樣的獨特美感。

簡約的樣式美

先秦時期，蛇作為龍這一幻想靈獸的原型，多被認為是祥瑞的化身。同樣是蟠曲的形式，相較以龍為原型的蟠螭，與蛇紋同宗的蟠虺在視覺上則更為細弱、輕巧，紋樣整體上也更加靈動。

具體來看，蟠虺紋的簡化主要體現(xiàn)在小蛇頭部和眼部的特征逐漸抽象化或消失，其身體組合形態(tài)進而成為紋樣的主體。當然，不同器物上的蟠虺樣式也不盡相同。如藏于河南博物院的春秋時期蟠虺紋曲耳銅鼎上，密布環(huán)繞于器物頸部及下腹部的便是蟠虺紋。細觀，紋樣由多個小矩形排列組成，每個矩形中皆有兩條小蛇相互盤繞，蛇頭方圓，尾部卷翹，首尾呼應，身體折曲，造型簡潔，刻線形成的陰陽之形別具幾何抽象畫的韻味。而在一些玉器中，蟠虺的簡化方式則更加直接。如上海博物館藏春秋時期蟠虺紋玉飾（圖④）中，蟠虺簡化為兩頭卷翹的幾何形，排布于玉器表面，似臥蠶又似如意，生動而充滿野趣。

以蟠虺紋為代表的幾何化獸紋正是春秋時期紋樣發(fā)展的審美趨向，印證著當時青銅鑄造技術的高度發(fā)達，以及紋樣創(chuàng)造者藝術概括能力的顯著提升。此時，青銅器的冶鑄在塊范鑄造的基礎上出現(xiàn)了印模制范，即通過一組完整的模具便可以翻印出許多同款花紋范，衍生出多種變幻多姿的圖樣。蟠虺這種靈動的動物幾何紋樣正是順應了當時規(guī)范化模具的發(fā)展，在極大提高生產效率的同時，造就了春秋戰(zhàn)國時期紋樣特有的簡約之美。

蟠曲的形態(tài)美

蟠虺紋最突出的形態(tài)特征便是小蛇們屈曲、盤繞的優(yōu)美身姿。蟠曲，不僅是蛇的一種基本體態(tài)，更是它們的表情和語言。即使都是蟠曲，各個器物上的蟠虺形態(tài)也各不相同。

蟠虺的蟠曲方式大致可分為三種，即“C”形、“S”形和“∞”形。其中，呈“C”形蟠曲的小蛇常常較為完整，如故宮博物院藏戰(zhàn)國時期蟠虺鼎中的蟠虺圖案便是典型的“C”形蟠曲。在方形圖案單元中，兩條“C”形小蛇首尾相對位于中心，四角各有一條小蛇作為角飾，造型簡潔、排列規(guī)整又不失靈動。另如戰(zhàn)國時期玉蟠虺紋佩（圖②）中的“C”形小蛇，為貼合玉佩威嚴、莊重的氣質，形態(tài)更見棱角，大小穿插的排列方式也為器物增添了韻律感?！癝”形和“∞”形常以兩條及以上的小蛇組合蟠曲的方式出現(xiàn)，如故宮博物院藏戰(zhàn)國時期玉蟠虺紋玦（圖⑦）和山西博物院藏蟠虺紋蓋豆中的紋樣就屬于此二種?！癝”形的流線蟠曲塑造讓紋樣富有動感，而“∞”形的蟠曲形態(tài)往往更加繁復多變。

不論在青銅器還是玉器中，蟠虺的造型通常都是方圓結合，既保留了物象特征又極具裝飾性。當時的設計者正是遵循了“觀物取象”理念，創(chuàng)造出的蟠曲之形才各具特色。不同的蟠曲樣式給人帶來不同的視覺感受，或直或曲、或疏或密，更可堅韌如山石、卷曲如嫩葉、綿亙如藤蔓，看似是在描繪蟠虺，實則也是在描繪逶迤神秘的自然世界。

交錯的結構美

自商代起，將某一動物的身體形態(tài)予以重復或解構再重復，成為圖案組成的重要創(chuàng)新方法。蟠虺紋在蟠曲的基礎上相互交錯的結構，正是基于對動物形態(tài)的重構，從而形成復雜而有序的平面或空間結構，營造出密而不擠、繁而不亂的美感。

青銅器中蟠虺紋的交錯結構大致可以分為四種：對角型、勾連型、纏繞型和扭曲轉折型。其中，對角型規(guī)則性較強，一般是以兩條呈“C”形的小蛇首尾相對組合形成的連續(xù)紋樣，可見于故宮博物院藏戰(zhàn)國時期蟠虺紋壺（圖⑤）；勾連型蛇身一般形態(tài)較簡約，常是一蛇首勾連另一蛇尾的連續(xù)紋樣，如河南博物院藏春秋時期蟠虺紋匜中的紋樣；纏繞型的蛇身較為纖細，主要呈“S”形交錯盤布于器物之上，可見于安徽楚文化博物館藏蟠虺紋獸流銅匜；而扭曲轉折型則結構更為復雜，小蛇身體常呈現(xiàn)細長扭曲狀，有的甚至轉折2至3次，形成錯綜復雜的圖形和繁密的視覺效果，如故宮博物院藏戰(zhàn)國時期蟠虺紋鼎上的紋樣便屬此類。

當然，蟠虺紋不僅在平面中形成了各種蜿蜒的視覺效果，也通過紋樣和鑲嵌工藝的結合營造出深邃而充滿趣味的空間結構。如寶雞市考古研究所珍藏的“秦劍之星”金柄鐵劍（圖①），呈現(xiàn)出春秋晚期北方地區(qū)繁復華麗的裝飾風格。金柄以黃金鏤空雕刻的蟠虺紋為主體，表面刻滿鱗狀紋理和精細的裝飾線，并鑲嵌有大量綠松石和色珠，與紋樣相互交錯穿插，細觀似群蛇盤踞，又如瓊臺玉閣，華美異常。

蟠虺紋的交錯結構是一種嚴謹?shù)脑O計，更是精巧的創(chuàng)想。在簡單的幾何形基本單元中能展現(xiàn)出錯綜復雜又不失規(guī)律的紋樣，看似是線條的交錯，實則是設計者制造出的多元空間關系，既隱喻時間的流動，又飽含空間的交疊，更是形與界、心與神的多重交匯。

密布的裝飾美

自春秋中期開始，蟠虺紋組合形式便出現(xiàn)在青銅器上，繁縟細密，精巧華麗。如安徽博物院藏蟠虺紋銅盨（圖⑥）上，層層排布的蟠虺紋相互蟠繞交錯，密密麻麻布滿器身，成百個蟠虺紋小單元造就出密集而不失韻律的視覺空間，浮雕般密布的紋樣如同器物的天然肌理，為其增添了厚重的力量感。

蟠虺紋密布的造型在戰(zhàn)國時期達到全盛，如湖北省博物館藏曾侯乙尊盤（圖③）中就出現(xiàn)了大量鏤空蟠虺紋。這件器物用傳統(tǒng)模范和失蠟法等工藝鑄造而成，并采用大量焊接工藝。器物整體由尊和盤構成，位于尊沿、盤沿的便是蟠虺紋，主要分為圓雕、鏤空以及浮雕三種形式。不同形態(tài)的蟠虺紋集合、排列形成器物結構，層次感突出，裝飾性極強，遠看繁復無比，近看秩序井然。蟠虺紋不再局限于平面化表現(xiàn)，而是在蜿蜒曲折間營造出層層通透的空間結構，令人嘆為觀止。曾侯乙尊盤突破了商周青銅器莊嚴厚重的風格，轉而追求精美靈巧的審美表現(xiàn)，紋樣也摒棄了固有的象征性，開始走向純粹的裝飾性，于細密間貼近自然之美。曾侯乙尊盤是我國青銅藝術的巔峰之作，而其上的蟠虺紋在密集中展現(xiàn)出的華美，也印證著一種全新的藝術審美的到來。

密集的紋樣排布，象征著這一時期青銅藝術的成熟與蝶變。至春秋戰(zhàn)國時期，各諸侯國均掌握了一定的鑄造技術和設計能力，此時的紋樣設計強調立體中見繁復，展現(xiàn)出對極致之美的無限追求，體現(xiàn)著設計者對紋飾處理的嫻熟技巧以及對圖案規(guī)律的深刻認知。

無論何種工藝、何種紋樣，只有“技”與“道”的相通，才能匯萬象于一器，真正成就器物之美。蟠虺紋雖然在戰(zhàn)國中期逐漸消逝，但其樣式、形態(tài)、結構和裝飾之美卻永遠留存于器物之中。小小的蟠虺雖然不像饕餮霸氣十足，也不如蟠螭氣勢凜然，但那份細而精、密而巧的靈性之美，卻是古人源于自然又超越自然的偉大創(chuàng)想，印證著工匠們精工細作的造物之心，凝聚著和諧靈動的自然之韻，體現(xiàn)出中華傳統(tǒng)紋樣的博大精深。

（作者：曲 音，系北京聯(lián)合大學藝術學院講師）